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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经常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初冬,病重的堂哥小峰躺在他家西厢房的土炕上。他侧转着头,鼻孔不断向外涌着血。我的大姑撕拽着炕柜上的一匹棉絮,撮成小卷,塞到峰哥的鼻孔里,鲜血一会儿就把棉卷浸透了,大姑就再拽一块棉絮,撮成小卷,把浸透的棉卷换下来。炕柜上雪白的棉絮越来越少,扔在地上染血的棉团越来越多。
峰哥脸如蜡纸,轻轻地叫着“姑,姑……”,大姑也轻轻地回应:“哎,哎,我的孩,姑在呢,在呢……”他们俩像配合好了似的,峰哥的鼻孔只管流血,大姑只管撕棉絮,换棉絮。我站在炕前,脚边全是粘湿的血棉。我闻到屋里弥散的血腥味,那时,我还不太明白死亡的含义,还不知道我的峰哥很快就要把全身的血流完,离亲人们而去。我娘进来,把我领出去,她不想让幼小的我看到峰哥死去的那一幕。至今,峰哥印在我脑海里最深的,除了他蜡黄的脸,就是那一小团一小团血色的棉絮。
在大伯的四个子女中,峰哥排行第二,我十八岁的堂姐出嫁后,十四岁的峰哥就辍学,承担起了庄稼地里的重活。
我娘常夸峰哥是我们堂姊妹八个中最懂事的孩子。那时我父亲在临村教书,娘一人在责任田里忙活。秋天,大片的棉花开了,娘每摘满一包就会就地搁在棉花地里,傍晚再把所有的棉花背到地头的地排车上,等放学回来的父亲一起拉回家。棉花看似不重,可背在肩上死沉,每背一趟娘都要心慌气喘一会儿。这时候,峰哥不用我娘招呼,就穿过他家的棉花地过来,替我娘背完,再去背自已家的棉花。
峰哥病得很突然。那年收完秋,他刚满十八岁,大娘和大伯就张罗给他相亲。那时我的家乡盛行早婚,照片已给女方递过去,女方也很中意。可在相亲的前一天,峰哥忽然就莫名发高烧、说胡话,大娘只好求媒人把相亲的日期推迟了。大伯和大娘以为峰哥得的只是普通的感冒,村里的医生也说打个退烧针慢慢就会好的,可是过了半个月,峰哥的病不但不见起色,好像还重了,大伯才决定带他去县城看病。结果,厄运降临,县医院得出的结论是峰哥得的不是一般的病,建议去临清二院进一步检查。高唐离临清有九十里路,那时两地还不通车,大伯心急如焚,用自行车带着峰哥又一口气蹬了九十里去了临清。
他们回到家时,天色已如墨黑。大娘问大伯,大伯什么也不说。打发峰哥睡下后,他来到前院,对我的父亲说:“是白血病,这孩子算白瞎了。”说完,就蹲在地上,两只大手捂住脸,呜咽起来。那时,我还不知道白血病究竟是一种什么病,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厉害的病,不然我一向顶天立地的大伯怎么会哭?
看到大伯哭,我也惊惧地哭了。我想到峰哥的好。十八岁的峰哥已经长成白杨树挺拔的样子,平原上粗砺的风,毒辣辣的太阳也没能把他的脸庞晒黑。他生得白净又文静,跟谁都是笑眯眯的。我们堂兄妹之间打了架,吵了嘴,都向他告状,他总是不分亲疏,主持公道,最后让我们重归于好。
那时候,大伯在院子里新打了一眼压水井,水比别家的都甜。早晨或者傍晚,我家和邻家都去大伯家打水,峰哥手下没活的话就会过来帮忙。胡同口荣大娘家的小喜姐也来,她白里透红的脸蛋,两条油光黑亮的长辫子搭在胸前,一双忽闪着长睫毛的眼睛会说话,唯一的遗憾是左腿有点跛,听说是很小的时候让马车轱辘压残的。担水走路时,她的身体会稍微倾斜,桶里的水也会洒出一点。
那一次,一向温顺的峰哥惹大娘生了场大气,她摔了织布的梭子,又哭又闹,峰哥坐在用来喂驴的草料棚里,头上沾着玉米秸的碎屑,不吭声。大娘不吃不喝,他也不吃不喝。天黑下来,草料棚里更暗了,我娘劝说了峰哥很长时间,他才慢慢站起来,到堂屋给大娘跪下:“娘,你吃饭吧,我错了。”
后来我问我娘,峰哥怎么惹大娘发那么大的火?娘只说了一句:“还不是因为那个跛腿的小喜!”
后来,我再也没有看见小喜姐担着水桶,甩着她的长辫子,一颠一颠地来大伯家打水。
大家都把峰哥得白血病的事瞒着我大娘,但还是让我大娘知道了。她在院子里打着滚儿嚎淘大哭。后来,她去求神婆,给她下跪,磕头如捣蒜。神婆叹息,说我峰哥本是童子命,而且是上界神仙跟前的童子,要找替身换命恐怕也难,只能试试。大娘涕泪交流,绝望中又燃起一丝希望,给神婆送去钱,送去米,送去面,让她做法事换童子。法事做了,峰哥还是在半月之后去世了。
峰哥下葬后的第二天,我娘去责任田里拔棉柴。看见大伯家的棉柴地里,峰哥的新坟前,有一个女子趴在那里嘤嘤地哭,我娘知道,她是小喜姐。
初冬的鲁西平原,所有的花都开败了,棉花也已经把自已开败,只留下一棵棵站立的枯干的棉柴。冷风吹动棉柴上那些空萼,在荒凉凋敝的旷野上发出簌簌的响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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